第三章 当时面色欺春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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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行!”太皇太后的神色中闪过一道凌厉,“祖宗的家法、朝廷的制度,多少年来的规矩,仅凭你一句不能,便可以改的吗?”
康熙神情微有些迟疑,随即露出几许羞涩,冲着穆库什说道:“姑玛嬷入宫原来是为了此事,倒是朕的不是,害姑玛嬷担心了。姑玛嬷请放心,东珠在宫里自然是不会受到半分委屈的。”
“这就是了。东珠的才学与爱好我早有耳闻。今儿听了真是不假,让咱们当年跟着太祖马上驰骋的大公主都耳濡目染念起诗来,我倒真有些羡慕。赶紧让东珠进宫来了吧,也好让我沾沾这文气儿”。孝庄饮了一口茶,看了看穆库什,又把目光盯在了康熙身上,“你当你姑玛嬷今儿为什么入宫?”
“二十年。”太皇太后微微点了点头,“这二十年里,发生了多少大事。太宗皇帝驾崩,我们孤儿寡母从奉天入关,战战兢兢地来坐这汉人的江山,福临在危困中登基……偏又早逝……又到如今的当今皇上。这中间经历的大喜大悲、国丧家丧,你都没来。阿什,告诉我,是什么让二十年都对我避而不见的你,今天天没亮就来我这慈宁宫了?”
“哦?”康熙目中微微一滞,有些意外。
然而,穆库什细细琢磨,又从这话里听出一种威胁的味道。
“世事短如春梦,人情薄似秋云。”穆库什不知怎的,突然喃了一句诗。
“老祖宗说得对,姑玛嬷难得进宫,朕听说了也是特意过来请安,刚才进门的时候正听到姑玛嬷吟诗,似是宋时朱敦儒的,都是悲秋之作,只是这句实在显得有些消极,莫不是姑玛嬷家里遇到了什么事情?”康熙与穆库什原本是初见,却十分舒适亲切。这让穆库什心里多少有些安慰,一时间感触颇多,反而酸意催泪,不知从何说起只应道:“我也不懂什么诗啊,词啊,还不是东珠时常念着,听得多了,也不知是不是应景便随口溜出来这样一句。”
太皇太后紧拉着穆库什的手,面上露出少有的微笑:“妹妹计较的原来是这个,妹妹忘记当年的大妃了吗?”
穆库什一下子怔住了。
话音未落,一身素袍的康熙已然入内。
“二十年。”穆库什冷冷地应着,“兄长走后,二十年没见了。”
“来得正好,快见过你姑玛嬷。”太皇太后神色越发悦然起来。
她和太皇太后一样,精通满语蒙语,只是对汉语不甚了解。所以这诗一出,倒让太皇太后有些惊诧。
这话里的意思,似乎是一种许诺,时下皇室需要首辅索尼的支持,立赫舍里芸芳为后是一种必然。然而皇上毕竟才只有十二岁,未来还有漫长的时间,完全可以改变这种位次。
“布木布泰!”穆库什低吼一声,一手拍在炕桌上,“我的东珠,她不属于宫里,你为什么偏要她入宫!”
“妹妹一生坎坷,我这个做嫂子的看在眼里,也是跟着心疼。对你的宝贝孙女,我能错待了吗?”太皇太后的手在穆库什的手上轻轻拍了两下,“我是真的喜欢你的东珠。在我眼里,她就是皇上的良配。妹妹,你想想这孩子如果不配给皇上,普天之下,你想她嫁给谁?说实在的,撂了牌子以后,我就在想,是把她配给蒙古四十九旗的旗主、贝勒,还是南边的藩王?你若舍不得她远嫁,便要指给咱们京里的亲贵们,而家世背景合适的偏这年纪又都是大的大、小的小,怕是更委屈了她。”
门口悬着的大红撒花软帘微微抬起,一身褐色袍子的苏麻喇姑入内禀告:“皇上给太皇太后请安来了!”
穆库什紧盯着太皇太后,看到她眼中闪烁的神色,不由有几分的疑惑。
“还不是你瞧着人家东珠才学好、人品好,非要让人家入宫为妃,你姑玛嬷不舍得,怕被你欺负了,这才过来跟我讨个人情,想让你日后好好待东珠。”
“我。”穆库什突然提高了音量,“我是太祖皇帝的女儿、太宗皇帝的妹妹,大清朝九死一生现在还活着的唯一一位长公主。就凭我,还不够吗?”
她气定神闲的态度在穆库什看来更加气恼,多年风霜与坎坷在穆库什的脸上无情地留下了痕迹,让她看上去比太皇太后布木布泰要老上十来岁。
正在此时,又听到有人来报,说是首辅索尼在宫外求见。
康熙摇了摇头。
穆库什看向康熙,俊秀的身姿、丰朗的气质配着一身修裁合体的龙袍是那样的出众绝尘,白皙的面容、英武的眉毛、加之高挺的鼻子,特别是浓密黝黑的睫毛下面那双熠熠生辉的龙目以及那和煦的笑容。
穆库什在那一瞬,突然便释然了,因为她看到了另外一幅场景,这样出众的少年天子的身旁依偎着自己的宝贝孙女,那将是这世上最耀眼最动人的一幅画面。
“妹妹。”太皇太后将自己的手覆在穆库什的手上,“东珠在你的眼里是宝贝,在我心里,也是一样。”
太皇太后凝视着穆库什的眼睛:“为了东珠?”
穆库什眉毛轻扬,对上太皇太后的眼睛,直视着像是要射入她的内心。“东珠的祖父是追随太祖起兵的五大臣之一,为朝廷立下的功勋像天上的星星数都数不过来,而我也是太祖皇帝的女儿,太宗皇帝的妹妹。不说模样、才学,就论身份、血统,纳东珠为妃,太皇太后,您不觉得说不过去吗?”
穆库什很意外,一向慎言谨行的布木布泰居然会把话说得这样明白。是啊,如今高高在上的后宫之主太皇太后当年也只是哥哥皇太极的一个小小的庄妃,在她前边有她自己的亲姑姑,皇太极的原配皇后;也有宠冠后宫的宸妃海兰珠,还有贵妃、淑妃,可如今,屹立后宫数十年的,只是她一人。
穆库什从心底露出舒心的笑容,受了康熙的家礼,又行了国礼,斟酌着便开口说道:“皇上来了,自然是有要紧事要同太皇太后商量,臣妇也该告退了。”
太皇太后一手捻着佛珠,一面打量着穆库什的神色,并不急于搭言。
联想到尘封多年的往事,海兰珠之死……哲哲之死……乌云珠之死……
这分明是一种要挟。
穆库什脸色突变,心口抑制不住地疼了起来,孝庄话里的意思是如果不入宫,就把东珠随意指婚,不管是蒙古还是南边,或是给亲贵们做小,这都太委屈东珠了。
她的智慧与手段,她的野心与狠决,非一般人能比。
“妹妹,天凉了,得加衣服了。看这手凉的。”太皇太后亲自将桌上的茶杯塞到穆库什的手里,面上是和煦悦然的神情。
“太皇太后,我的好嫂子。你精明了一辈子,不知道我今儿为什么来找你?”穆库什难以置信地看着她,双鬓已染银丝的她虽然面上的皱纹没有自己的多,可是分明已经是暮年秋色了,只是那份从年少时起就具备的从容与优雅未曾有丝毫的改变,越是如此,越让人觉得冷酷与虚伪。
“阿什,我们有多少年没见了?”太皇太后凝视着穆库什那布满皱纹的眼睛终于开口了。
“是!”穆库什眉头紧蹙,斩钉截铁道:“东珠不能入宫。”
如果传闻都是真的,那么……
穆库什见皇上这样温煦懂礼又十分英俊潇洒,不像当初的顺治那样乖张孤僻,心中甚是喜欢,早已将来时的忐忑平复,只笑道:“皇上快别这样说,这人上了岁数,整天睁开眼睛便是为儿孙担心,有的没的都是瞎操心。如今见了皇上这样的人品模样,自然是放了一万个心。哪还有什么好担心的。”
“急什么?皇上又不是外人,既是你的侄孙子,如今又成了孙女婿,正应该好好亲近亲近。”太皇太后又吩咐苏麻喇姑准备午膳。
“给皇玛嬷请安,给姑玛嬷请安!”康熙从容行礼,进退有度。
“给我一个理由。”太皇太后依旧从容镇定。
此时,紫檀雕云纹的炕桌上放着两个金属珐琅彩绘茶杯,上面还冒着徐徐的热气。而对面相座的两人,皆面色沉静,冷若冰凝。
慈宁宫花园北侧的延寿堂内,临窗的炕上铺着大红毡毯,摆着大红彩绣云龙捧寿的靠背引枕。天气才刚转凉,苏麻喇姑早已命人将秋香色金钱蟒条坐褥换上,又将黑狐皮的袱子搭在上面。这样人坐在上面自然是既舒适又暖和。
太皇太后面上笑意更浓:“我不也是你兄长的妃子吗?妹妹应该清楚在宫里最要紧的是谁能笑到最后,初起时的位次,又算得了什么呢?”